恋   旧
作者 / 陈云龙

都说人到了老年，就有了一种恋旧癖。

小有成就的老人，有的带着十足的成就感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人生曲折；有的美滋滋地历数自己的荣誉。也有一生碌碌无为之辈，向人倾诉自己的苦恼，或埋怨生不逢时，或埋怨出身不佳，也有埋怨祖上不管事的。还有凡庸之人，到了老年回首往事，一生在平静的生活中默默无闻，没有大风大浪，也十分知足。人世百相，各有各的快乐，也各有各的苦楚。每个生命存在于世，或多或少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的值得怀念，有得值得回味，有的值得垂范后世，有的值得警醒来者。

人到了知天命之年，怀旧恋旧的倾向更明显。父亲年过五十之时，就与母亲商量退休后回到老家去住木房子，美其名曰“回归自然”。母亲说：“也好，种点菜，锻炼锻炼身体，空气也清爽。”我们兄弟知道后，觉得不可思议。住在城里多好，生活方便，交通，购物，医疗都是乡村不可比拟的。乡村固然清净，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无水泥森林的热辐射；天很蓝，水很清，太阳似乎永远温和，雨天可以静听檐前滴答之声，颇有诗意。在我们兄弟看来，这些总不是重要的，老人更需要的是便捷而安全的生活。于是合计力谏两位老人，把家乡的老木屋早早卖了。母亲说落叶要归根，百年之后终究要回到这块土地，她永远是乡村人，卖了房子就卖了自己的出身了。一种遗憾之情，让我备觉伤怀。

我在乡村生活了十几年时间。或许是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六点起床，八点上班，长期以来早已习惯；偶有回乡的机会，实在难以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疲劳节奏 。我不得不惊讶于习惯的力量。有时工作实在累了，我也会与妻子去乡下走走，住一二天。去溪边寻找曾经抓蟹的地方，去田野里看望油菜或是麦苗，心里涌动着儿时快乐的激情，一种美好的回忆滋生在脑海里。

有时携手女儿一同走在田野里，童年的乡野之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懵懂，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当初在那样极为简单的生活环境里，我们的童年却很丰富，多姿多彩。而今乡村变化了，城市变化更大，我们的孩子却少了许多乐趣，也少却了许多朴素的感情。女儿，你嗅过菜花的香味吗？你闻过泥土的芳香吗？你听过雨后黄莺的鸣叫吗？你在玉米地里捉过金凤凤吗？你尝过被蟹夹子夹过的疼痛吗？——没有。是什么剥夺了你童年的快乐？——那是你爸爸妈妈的罪过。

童年少年时代的梦幻，只能在恋旧的思绪里找到。我的记忆似乎非常好，几十年之前的生活细节经常撞进我的脑海。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一群牛羊从小路上欢蹦乱跳地爬上远处的山坡，头戴斗笠的老人，蹲在石头上嘶嘶地抽烟；山那边冉冉升起的朝阳，染红了天边的云朵；农田里机耕船在轰鸣，勤快的学童有说有笑地行走在路上。傍晚时分，孩子们像归巢的小鸟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在禾场里，在柴堆上，在歪脖子的枣树下，一群群伙伴闹得整个山村都灵动起来。一弯新月上来，清瘦健朗的老人开始讲山里的奇闻怪谈。各种娱乐，尽管简单但很朴素，尽管野俗但很天真。这样的画面像一副副挥之不去的剪影留存在记忆的深处。我怀念我的童年，是因为我再也回不到童年；我怀念我的童年，也是因为我的女儿缺少了天真的野趣，那些诱人的动画使本来纯真的天空抹上了太浓的色彩，见不到朴拙的影子。

父母在乡下生活了四十多个春秋，把大半辈子交给了那块偏远贫穷的土地，城里的生活阻遏不了习惯的力量,乡下人的朴素丝毫未改。谈起他们的童年，整个儿一个“吃”字当头。饥饿给人的印象刻骨铭心，终生都不会忘记。说起现今的孩子，老人摇头叹息。物质的丰富反倒使人越来越脆弱。年轻时候的他们，沉重的生活压力不得不迫使自己奔波于艰苦的劳动环境，干着超强度的体力活。摸着发福的肚子，父亲颇有感慨地说：“那时很穷，但很健康。那时很累，但但睡得安闲。”进城之后，生命在安逸中消弭，各种富贵病接连不断。母亲说：“回去吧，那几分地还可以种种，种地是最好的减肥方法。”最不情愿的是他们的孙子，孙辈们读不懂爷爷奶奶的词典。当很多人都往城里拥挤的时候，我的父母却想去那个生养他们四十多年的偏远乡村。这是他们与众不同的朴素哲学。

父母改变不了自己的秉性，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他们实在是闲不住啊，在围墙下的荒地上开辟了一爿菜园。每天早晨锄地浇水，把乡下搁置近二十年的农具带来了。母亲说：“听到你父亲的锄头响，心里就安心。吃着自己种的菜，心里就放心。”是呀，父亲的锄头响着，健康就在，快乐就在。父亲以这样淳朴的方式，在表达着农民的怀旧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