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刚毕业被分派到远离城镇的乡下教书。乡下自有乡下的妙处，远离闹市，民风淳朴，不过半月，我就很自然地喜欢上了这地方。因为道路改建，车辆来往不方便，我回家的日子很少。双休日呆在房里读书写作就成了消遣的必修课了。

没有娱乐爱好的我常常独自一人呆在屋里，闭门不出。上午一般是读古文与诗词的，下午写写字，放送放松心情。我住的房子是东西朝向的，天气晴好，阳光一大早就照进窗户，推开门窗可以看到对面山头上的岚云冉冉升腾，听到各种鸟鸣。我坐在那张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老式藤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古文观止》《史记》。若是阴雨天气，窗是紧闭的，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可以听到檐前雨滴滴落的清脆声响。那种情景是最难忘的，秋风秋雨，窸窸窣窣，和着秋虫的鸣唱，最让人联想起宋玉悲秋的文句了，“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我谈不上是远行之客，即便交通不畅也难有宋玉惨烈的悲秋的情结；拟黛玉作的《秋窗风雨夕》也不是我辈容易接受的，我没有黛玉那样的身世与诗性。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是在一个风雨之夜，病卧潇湘馆，听雨声淅沥，灯下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在我看来，日子是清雅的，没有人打搅，没有忙不完的俗务，闭门不出也就成了一种享受，当然用不着寻愁觅恨地悲秋了。

有时也偶尔出奇地想想，对面山里的树林子有何乐趣。一个大清早，天色刚刚放亮吧，我背上背包，水壶，携带《欧阳文忠公集》一部，爬上了对面那个山头。松林青葱，垂挂着无数的雨露，仿佛置身仙界，有飘飘欲举之感。我伸展双臂，呼吸着这纯美的天地之气，闭着眼，可以找到老庄，找到陶渊明与苏东坡。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很多人不愿意来工作的地方竟然出奇地给了我天人合一的感觉。于是我爱上了这座山。晚餐之后的黄昏我可以独自一人爬上山腰，倚在树下休憩，闭眼遐想，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一棵歪脖子树，属于哪一个凹凸不平的石头。有朋友远道来看我，一半是带着安慰一半是带着看望的心意，在他们眼里这实在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非常感谢他们的关怀与热情，我告诉他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他们怪异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怀疑与不解。好久好久，一个朋友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有如释重负之感。我告诉他们心情与心境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地方尽管偏远，但有我的乐趣在，比如对面的那座山，不高，也不算矮，爬上去要出一点汗，上去了会很清爽，很安逸，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能不说说茶事了。因为在午后的功课里，茶是少不了的。这个地方本不产茶，但是人人喝茶，几乎人人嗜茶。敬茶在这里是一种久盛不衰的待客之礼。因为地处两县交界之处，这里自然受到邻县习俗的影响。这里的茶是黑茶，一般来自广西，邻县有一些茶农也产黑茶，加工技术不佳，所以广西黑茶在这里比较有市场。我爱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第一次喝这种黑乎乎的茶汤，比熬制的中药还要黑，喝起来还真不习惯。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不喝倒是不可能了，原来这种茶后劲足，易上瘾。我探询过这种黑茶的做法。说起也真有点不相信，与我后来知道的黑茶加工方法肯定是不一样的，属于土制之法。茶叶与茶梗一起，砍成一公分左右，用编织袋装好，放在井水里浸泡一晚，然后晾干，再掉在灶上用柴火熏，一般达到一定温度之后茶就开始发酵了，发酵之后的茶处于通风干燥地方，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熬着喝了。味道很重的那种，第一次喝很苦的，但是喝后回甘快。晚上要是喝这种茶，不是老茶客是睡不下觉的。

当时我们学校有几个茶瘾特大的老师，我们数来数去就是四个人最厉害了，就封他们为“秦桥四大茶客”。四大茶客都是牙齿黑黑的，那是长期喝黑茶的结果。我问起他们喝茶的经验，回答惊人的相似，说几十年来习惯了。他们熬黑茶是很讲究的，一般用铁壶，也有用铜壶的，极少用瓦罐。水开了几番之后，才可以倒出来品赏。黑乎乎的颜色，闭着眼睛喝下去，是会出汗的，没有经验的人喝这种茶会大汗淋漓。

刚去学校的时候，校长夫人马氏熬了黑乎乎的茶汤，热情地招呼我们这批刚来的年轻教师。不是我不领她的情，看着那黑乎乎的液体，自然想起了长期喝中药的滋味，一种拒斥心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我说我喜欢喝清凉的井水。她也不见怪，给我打了一大瓢井水，我一骨碌就喝光了。大家在办公室走廊上喝茶，聊天，我们这些陌生的老师没有什么话题可以与之交流。一个老教师说，你们以后会知道这个茶你们是离不开的。我问何故。他慢条斯理地说，在秦桥不会喝茶的人是做不了家访的，秦桥人都喝茶，喝城里人看起来很脏的茶。我说其实不是我嫌茶脏，这个茶也不脏，黑得油亮的，多次熬煮么子细菌都存活不了。于是就这样拉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了这个老师叫达世球，老师们都叫他外号——麻子。麻子在日后对我的教学与生活多有关照，我们搭班在一起，他做班主任，经常家访，喝茶喝酒，几乎走遍了秦桥的所有村落。

第一次喝高浓度的黑茶，记忆是无法抹掉的。教师节的晚餐是在学校礼堂会餐，饭后大伙说要熬茶喝。四大茶客都到齐了，麻子家里的黑茶是新宁来的，都说后劲不如广西黑茶足。于是后勤主任马雷就拿来了广西黑茶，用他祖传的大铜壶烧起水来。我深感好奇，坐在一边看他如何煮茶。水开之后加入茶叶（其实茶叶与茶梗是紧压在一起的，成饼状），然后添点生水进去，一会儿水又开了，再次倒点生水进去，这样水开三番之后就可以出壶了。大家准备好水杯，都一色的老式青花瓷杯，很古朴很厚重。看着比中药还黑的茶汤，我试探着抿一口，真是苦不堪言。四大茶客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说不要紧，茶不苦不是茶啊，咽下去就有回甘了。我咂咂舌，看看杯沿沾的嘿嘿的茶露，细心感受舌头的变化，果然一会儿就有淡淡的甘甜。神妙啊，真的神妙啊。

不过这次喝茶让我无法忘记，因为当晚我根本没有睡眠，想尽一切办法企图安睡都是枉然。茶是可以醉人的，从此之后我远离黑茶。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它当做祸水，害你无法入眠。但是，几年之后，当我得知黑茶可以泡饮，我改变了这个看法，并且渐渐喜欢上了黑茶。黑茶的故乡在我们湖南的安化，制作技术是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它的堆渥技术是国家机密，熟普的发酵技术就源自安化黑茶，这一点值得我们湖南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