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异乡的夜晚是多么幸福：四野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经从世界上蒸发，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音乐如同河流一般流淌着，时而平缓，时而激越。音乐流过之处，仿佛有山峦缓缓升起，在遥远的天边出现一望无际的海洋，温暖的阳光照亮崖上的鲜花……这是一个青年歌手胡畔所唱的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当我第一次在网上听到它的时候，全身仿佛一震。并不是因为谱曲者为之谱写的音乐如同天籁之音般动人，而是因为一个长久以来的愿望在瞬间如闪电一般实现了——我终于听到了海子的诗变成了歌，变成了可供吟唱的歌！我相信这是自从北大演出海子的诗剧《太阳》之后第一次有人给海子的诗歌谱曲，不管他们谱曲是出于对海子诗歌的热爱还是出于商业目的，将海子的诗变成歌，必定是一个让殉诗的海子欣慰的举动。因为海子的很多诗歌本来就是为吟唱而写。他从中国的古典诗歌中汲取了音乐的韵律，从民间的歌谣中获得了生动朴实的语言。他的诗扎根在祖国的土地上，与拂过祖国山川河流的风息息相通。这个汉语诗歌的王子在长城的尽头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他留给我们的是幸福，是吟唱着他留下的诗歌时候那闪电般的幸福。

 　　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能是海子的诗歌中在大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现代汉语诗歌与古典汉语诗歌的断裂，以及现代汉语诗歌对翻译语言的依赖，使得它在更为熟悉古典汉语诗歌传统的大众之中的认知和接受程度始终有限。诗歌作者和评论者们所认为的好诗，在一般读者那里可能就是根本不知所云的东西；反之，一般读者所欣赏的诗，在诗歌圈子里的人看来，可能就是一些浅白得一眼见底的文字。海子的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来确实就像一首流俗的祝愿诗或者励志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诗句非常平实浅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高深的写作技法。或许正是因为它易懂，所以成为了普通读者之间相互馈赠勉励的词句。但是，仅仅是因为易懂吗？如果一首以幸福为主题的诗，不能够给我们一种幸福的感觉，我们又如此能以它为礼物来表达我们的幸福？

在我看来，这首朴实的诗，正是以其朴实无华的诗句，悄悄地馈赠给我们一道“幸福的闪电”。海子的寥寥数语如同电光一样照亮我们，让我们突然发现隐藏在我们的漠然的眼光之下的日常生活世界——亲人，栖居之所，食物，山川河流，四季，陌生人……这是一种突然发现，因为出现我们视野中的这一切都不再遥远，而是突然在我们切近之处出现，我们甚至能感觉到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这一切的一切，在我们被技术思维渗透的生活之中，或许只是被当作生存的必要条件，当作实现我们某个特定目的的手段，只有当我们需要使用他们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看见他们。而海子的诗句突然将它们带近我们，让我们感觉到他们自身的呼吸，让我们察觉到，我们与这些日常事物的关系远远超出一种手段—目的关系，或者是简单的共存关系，而具有一种神圣的“礼”的关系。日常世界的全部，因海子的诗句而获得了伦理意义。

这道“幸福的闪电”的馈赠者祝愿我们“在尘世获得幸福”。而这“尘世的幸福”的具体内容则是华夏民族的传统价值观念：“前程似锦”，“有情人终成眷属”，等等。说这种幸福是“尘世”的幸福并不是一种贬抑。正如海子在上面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所昭示的，这种日常生活内部蕴涵着深刻的伦理关系并具有神圣的维度。诗人祝愿我们获得“尘世的幸福”，但作为馈赠者，为了持续地馈赠并守护我们的幸福，他却不能与我们一起去追求同样的幸福。虽然他的幸福同样基于日常生活，但并没有我们的幸福中所包含的“前程似锦”，“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内容，而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清贫和朴实的守望者的生活。他的幸福在于看到整个世界的幸福——春暖花开。

但，为什么是面朝大海，而不是雪山，草原，沙漠，或者平原？“海”，对于海子来说不是一个一般的字，它是他的署名的一部分。海，更是他所栖居的诗性空间的一部分。这个空间，最西边是西藏的雪山，往东是草原与戈壁，戈壁边缘废弃的城镇，再向东是盆地，然后是平原，在这个空间的最东边，则是茫茫的太平洋。从海子的生平经历来看，他对于真实的海并没有深刻的直接经验。他的诗歌中的海的意象，更多是他从别的空间的经验中建构出来的。草原的广阔会使他想到海；无边的黑夜也会使他想到海。海对他来说，首先是无边的广阔；其次是迷茫，荒凉与混沌，一个对他来说充满陌生感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越到海子生命的最后时刻，“海”与“太平洋”的主题出现得越加频繁。尤其在那首《太平洋上的贾宝玉》中，海与生命意义的空缺紧密联系在一起。海子之所以死在山海关，跟他对“海”的想象不可能脱离关系。

考虑到这一背景，对于“面朝大海”就不能作通常意义上的理解，认为“大海”是海子所构建的这个温情的世界中的一部分。我认为恰恰相反，“大海”是越出这种日常生活温情的世界，是这种温情的他者。“面朝大海”意味着，作为祝福者的海子并不完全栖身于那个温情脉脉的日常生活世界之中。他面对着无边的辽阔，空茫与陌生，并在这种辽阔，空茫与陌生之前守护着日常的幸福。因此，在这首短诗中，海子不仅以独特的方式重申了我们民族基于伦理生活的朴素的幸福观，而且为自己规定了作为启示者和守护者的使命。作为启示者和守护者，他从馈赠中得到幸福。但为了完成启示与守护的使命，他又不能加入他所祝福的人追求幸福的行列。他的幸福，就在于启示和守护，在于一种无限和无条件的馈赠与献祭。如果说，在这首诗中日常的幸福是一条明线的话，献祭的主题可以说是一条暗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