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血洗污旧的世界，必然需要霹雳手段！但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请客吃饭，革命就是要让所有请不起客，吃不起饭的穷光蛋，都有钱请客吃饭！

当毛润之用湖南人的辣劲，打造出湖湘革命文化，橘子洲头是中国一个“挥毫万山红”的标点，是中国这艘航空母舰的舵手。当革命已成为过去式，当革命党来一个华丽转身，成为执政党，橘子洲这艘船的“冲锋号”LOGO同样被换下，重新写上的叫“和谐号”。

“和谐号”橘子洲船是一帧展示长沙的风情画。它一面青山一面城，西望岳麓山，东瞰湘江风光带。从西向东，山、水、洲、城融为一体，似流动的画，如放大的盆景。游客登洲，听渔舟唱晚，观麓山红枫，看天心飞阁，赏满树橘红，吟先贤辞赋，品毛润之诗，体会壮美情怀，别一种风味。

76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

我再次来到橘子洲，是26岁那年。环洲萧然，感受人间正道的沧桑，耳边没有革命，没有激情，眼前没有浪漫，没有想象。

那是21世纪的第一年，是毛润之晚年曾憧憬想象过的年头。我因采访而来，所看所闻所感，都是一艘泊久乏力的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老洲。

我顿时感到费解：一生都时刻主动站在弱者一方，一生都在为改变弱者的命运而殚精竭虑，纵横天下，毛润之并没有让中国广大的弱者进入他所预期的自由幸福境地，被学术界称作“红色恐怖”，人民当家作主，却并不自由。愿望良好，落差巨大，美好理想全留在某个乌托邦。

76年后，我亲见的橘子洲还残有当年乌托邦的味道。现实让革命浪漫主义遭遇打击，还原生活本来的平凡。我写的头条新闻，发在《潇湘晨报》：车被吹倒，树被拔起，狂风掀翻橘子洲。

今天回忆经过，翻找报道。

76年后的一天，大风起于湘江，风未平浪未静时，洲上有人打来热线。我飞速赶去，从湘江一桥进入橘子洲的支桥，横七竖八，落满了残碎树枝。

家住橘子洲中村42号的刘志君女士描述，大约在19点05分，就开始起风，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雨，风一下子就猛起来。她躲在屋子里，只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声，并不时听到树折断时发出的“嚓嚓”声。后来她才知道，她家房后两人合抱粗的老梧桐被风连根拔了出来，并将自家的房子墙角砸弯了。

中村51号的郭华云女士回忆，大风来时，她正站在家门口，看见合抱粗的树都被风刮得动摇，摆幅在45度，她吓得马上往家里跑。一个人骑着三轮车，被大风吓得拼命踩，风继续刮，人、车都被掀翻，球一样滚起来。

大风起时，整个洲都是呼啸的枝叶和山摇的大树，他们开始还以为是地震；有30棵树被连根拔起，并且砸中了房子。大风过后，全洲陷入漆黑。

10分钟后，长沙市110、电力110、长沙市园林局火急赶来。21点30分，我离开现场，仍见漆黑一片。

报道写完，我沉默了。

我终于看见，革命浪漫主义无形中将现实美化了，就像我眼前依然是蹩旧待新的橘子洲。当年革命浪漫主义情怀，赋予这块土地无与伦比的地位。地位只是形态的，精神的，它必须做到“名与实称焉”。

狂风掀翻橘子洲后一年，橘子洲的重新开发，成为当年长沙一件大事。新建一个“贵族之洲”，还是“平民橘洲”？一时舆论交锋，炽热如火炉。

毛润之建设的是一个人民国家，橘子洲自然应是一方平民乐园。

从2006年正式启动改造建设，至今三年。橘子洲修葺一新，比以前整洁了，也漂亮多了。平民草根的声音，再次主宰了这艘承载中国革命老航船的沉浮，到2009年初，橘子洲景区已初步建成，并在年初向市民免费试开放。

一个新的名字：“长沙客厅”被自然叫出。作为湖南的脸面，作为长沙人请客吃饭的第一门面，橘子洲从革命文化，逐渐过渡成生活文化。

一艘停泊在湘江的航空母舰，被装点一新后做了客厅酒楼。从革命到请客，从打仗到吃饭，橘子洲见证了湖南百年。84个年头如川流的人群，逝者如斯，旧去新来，在熙熙攘攘中，我们再次感受到时代与变化。橘子洲是百年湖南的一面镜子。

（三）

顺湘江流，寻历史上，我们发现，橘子洲远不止百年，也不是一千六百年。

有历史学家说，在橘子洲尾傅家洲东南隅，考古工作者很早就发现，五千年前，这里就有父系氏族公社保存火种的火坑遗迹。

万千年来，橘子洲沉浮江中，有多少风流人物？一声长歌，几片鹅毛，逐湘江逝波而去。今天的橘子洲中部，留给今人的历史遗迹，多为洋人会所、名人公馆，毁了建，建了毁。

历史一页一页，风吹过，雨打过，冰冻过，雪融过，春至于冬，秋翻到夏，一切都归入泥土。

一篇读罢头飞雪。真正能够代表永恒橘子洲的，只有每年一度那火红的橘子，星罗棋布于其间。毛润之当年留下的红色火种，湘江的清波里，映下最初红色的火苗，火炬熊熊照亮星空，世界同时看到一洲。

土地是她的肌体，诗词是她的灵魂。当承载起文化，担负过使命，主浮了中国，和谐进生活，橘子洲大船出没风波，激荡灵魂，真正具备“天下第一洲”风范。她的动力引擎，正来自于左岸的岳麓山，那里是不竭的文化脉动。

从满载一船红色的火苗，到满载一船火红的橘子，从精神到物质的流变，橘子洲最精彩的片段里，记录的正是两个时代。

湖南人心忧天下的文化正在锁进历史。个人的、生活的、消费的、当下的文化，在冲击时产生一个急遽的回旋，湘江水波为之涌起。

湘水注入洞庭，汇进长江，涌向大海。橘子洲始终航行在时代的波涛之上，与时代同起同伏，载沉载浮。1955 年10 月，毛润之写《七律•和周世钊同志》：

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诗中的绿洲，即橘子洲。

橘子洲航行湘江，击水中流，历时过代，千年不羸，像长沙的旗舰，是湖南的引擎。

细数古迹满满的太平街，有多少风味，在老长沙视线内？独有的老字号，此时显示了古城坚忍不拔的性格，雍容大度的气质，让所有披着“历史文化”外衣的媚俗、浮躁、矫饰一目了然。

徐志频，著名作家，定居长沙。